新京报首席记者 郭铁 编辑 李严 校对 陈荻雁
在电商平台搜索儿童增重产品时，往往会出现“四神汤汁”“山楂鸡内金饮”等液体饮料，主打药食同源、调理肠胃等功效或概念。作为普通食品原料的鸡内金、山楂、山药、茯苓等成分添加到饮料中，是否真正具有药食意义上的功能或作用？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此类产品多执行饮料标准和食品生产许可证号，而非中药饮片或饮剂，但一些商家宣称其所售饮料与中药鸡内金或四神汤作用一样。此外，这类产品配料表成分普遍以水、果汁为主，药食同源成分实际添加量并不高。
据医学、法律专家解答，当药食同源的物质作为食品时，无论其是否仍具有中药效用，都不应以药效作为噱头进行宣传，仅能当作普通食品对外销售。普通饮料添加药食同源成分如果太少，作用可能不明显，而果汁中的糖分对血糖影响较大。监管部门也曾提醒，食品不是药品，没有治疗或预防疾病的作用，即使是药食同源的食品，也不能替代药品治疗。
“鸡内金”“四神汤”饮料受家长追捧
含有山楂、鸡内金或山药、茯苓、芡实、莲子等药食同源成分的“山楂鸡内金”“四神汤”等中医药“古方”受到不少家长追捧，以求解决孩子厌食、积食、消瘦等问题。新京报记者近期调查发现，一些商家推出“四神汤汁”“山楂鸡内金饮”之类的非中药饮品，主打药食同源、调理肠胃、提振食欲等功能概念，在部分宝妈群体中流行起来。
“幼童宝宝的山楂鸡内金，滴剂取量方便易吸收。”在某电商平台卓正儿康旗舰店，一款“卓正儿康”山楂鸡内金饮品商品页面宣称，孩子不爱吃饭是宝妈们共同的困扰，该饮品专为小孩研发，液体易吸收。山楂能促进胃液分泌，增进食欲，对肠胃运动功能具有调节作用；鸡内金助力，增强胃动力，“宝宝吃了那么多产品没效果，认准卓正儿康山楂鸡内金”。
▲“卓正儿康”山楂鸡内金饮品商品页面信息。 电商平台截图
另据该店客服介绍，山楂鸡内金饮品专为儿童研发，复配多种药食同源成分（山楂、鸡内金、茯苓、陈皮），促进肠道吸收，增强胃动力，“非常适合挑食不爱吃饭、消化不良的宝宝食用”，还称山楂鸡内金适用于6个月以上人群的挑食不爱吃饭、积食肚胀消化不良、舌苔发白有异味。
无独有偶，某电商平台贝元堂旗舰店销售的一款“香港大药房有限公司-茯苓山楂鸡内金饮品”，商品页面宣称其产品山楂和鸡内金黄金配比，多倍营养浓缩，让宝宝消化更快，脾胃压力更小。好脾胃从鸡内金饮品开始，“每天一袋，调理脾胃，负担拜拜”。
“孩子厌食挑食？来点鸡内金山楂饮试试”，某电商平台小鹿蓝蓝旗舰店销售的一款“小鹿蓝蓝”鸡内金山楂饮，商品页面宣称，市面上的山楂饮品多样，但不是所有都含有药食同源成分鸡内金。“鸡内金，含有丰富的微量蛋白酶和氨基酸，在生物代谢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山楂，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有机酸和淀粉酶，可提高胃蛋白酶活性。儿童高端饮品新选择，鸡内金山楂饮，药食同源，酸甜好‘胃’道”。
▲“小鹿蓝蓝”鸡内金山楂饮商品页面信息。 电商平台截图
除山楂鸡内金饮品外，一些“四神汤饮”类的饮料也面向儿童和宝妈群体，打出呵护脾胃、促吸收等概念。
在某平台谷养韵店商品页面，一款“谷养韵”古方四神饮自称“免煮古方四神饮”，用图文对比方式称传统饮片、茶包要自己清洗炖煮，耗时久，其四神饮产品免煮泡，开袋即饮，原材料10倍萃取浓缩，并称有个子小、不长肉、爱挑嘴、舌苔厚腻等问题的小朋友“一定要喝”。
某纯葵旗舰店销售的一款“纯葵”山药茯苓四神汤，同样在商品页面打出“儿童直饮四神汤”，免熬煮、泡，特别添加益生菌和鸡内金、陈皮、山楂、黄芪，对积食、气匮效果更好。某平台协和京品旗舰店销售的一款“协和京品”山楂鸡内金本草四神饮，自称区别于普通四神汤，专为3-16岁儿童研发，更针对更管用，古方今研更适合国人宝宝，10味好料4步健脾，孩子吃饭香，个子蹭蹭涨。
▲“协和京品”山楂鸡内金本草四神饮商品页面信息。 电商平台截图
宣称“药效”实为普通食品
尽管上述产品一味宣称鸡内金、山楂等成分功效，部分产品甚至直接打出“免煮四神汤”“直饮四神汤”概念，但生产信息显示，此类产品均执行饮料标准和食品生产许可证号，且标准不一。相比之下，茯苓块、薏苡仁、鸡内金等中药饮片多执行《中国药典》2020年版等药品标准和药品生产许可证号。
根据商家或买家展示的产品信息，上述“卓正儿康”山楂鸡内金饮品、“小鹿蓝蓝”鸡内金山楂饮执行的是GB/T 31121—2014《果蔬汁类及其饮料》标准；“香港大药房有限公司-茯苓山楂鸡内金饮品”执行的是GB 7101—2022《食品安全国家标准 饮料》；“谷养韵”古方四神饮执行的是GB/T 31326—2014《植物饮料》标准；“纯葵”山药茯苓四神汤、“协和京品”山楂鸡内金本草四神饮标注的产品类型均是“植物饮料”，分别执行各自的企业标准。
上述普通食品，能否跟中药材中的山楂鸡内金、四神汤起到同样的作用？对此，上述纯葵旗舰店、协和京品旗舰店、小鹿蓝蓝旗舰店、贝元堂旗舰店客服均称，其所售上述产品与中药材鸡内金或四神汤是一回事或效果作用一样，仅卓正儿康旗舰店客服给出否定答案，明确告知其产品并非药物与保健品。
对于同一种药食同源成分在普通食品中和在医药中的差别，北京中医药大学东方医院儿科主任医师陈自佳告诉新京报记者，药食同源成分作为药用需要进行炮制。“比如说山药，平常我们可能会炒、煮，但如果用于药材，炒山药是需要用麦麸炮制的。药物不同的炮制方法作用也有不同，像生山楂有活血作用，焦山楂有收敛作用。”
就上述饮料产品宣称或暗示具有调脾胃、助消化等功能的行为，北京中医药大学法律系教授邓勇认为，普通食品不可以进行功能宣称。根据《食品安全法》规定，食品广告的内容应当真实合法，不得含有虚假内容，不得涉及疾病预防、治疗功能。《广告法》也规定，普通食品广告不允许出现任何功能疗效承诺。当药食同源的物质作为食品时，无论其是否仍具有中药效用，都不应以药效作为噱头进行宣传，仅能当作普通食品对外销售。所以添加药食同源成分的普通食品，不能宣称具备调理或呵护脾胃、促进消化、提升食欲、有助于增强体质等类似功效宣称。
邓勇进一步分析称，普通食品中添加鸡内金、山楂等药食同源成分，也不能单独拿出其中一种或几种来宣称上述功效。根据《广告法》规定，除医疗、药品、医疗器械广告外，禁止其他任何广告涉及疾病治疗功能，并不得使用医疗用语或者易使推销的商品与药品、医疗器械相混淆的用语。例如，不能在产品宣传中出现“鸡内金助消化”等类似暗示治疗消化不良的内容。
事实上，将中药材作用“移花接木”到食品上而受到监管处罚的案例并不少见。据市场监管总局网站发布的典型案例，2018年，原北京市工商局东城分局在接到举报后调查发现，一商家在网店销售谖草酒时，为增加销量，宣称产品中添加了实际不存在的5种药食同源成分，构成虚假广告。
相关监管部门提醒，商家利用消费者追求健康养生的心态，在食品中使用药食同源的中药材，将中药材的作用“移花接木”到食品上，使消费者误以为该食品同样具有疾病治疗和保健功效。更有甚者，个别商家在广告中宣称食品使用并非药食同源的中药材。由于消费者缺乏相关知识，盲目追捧中药材功效，更容易被误导。
广西市场监管局也在2022年公布的10起打击整治养老诈骗违法行为典型案例中提示，食品不是药品，没有治疗或预防疾病的作用，即使是药食同源的食品，也不能替代药品治疗。
卖点成分仅“概念性添加”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上述部分饮料产品虽在产品名称和商品页面突出鸡内金、茯苓等成分及其功效，但产品配料普遍以水、果汁为主，药食同源成分实际添加量不高。
《食品安全国家标准 预包装食品标签通则》规定，各种配料应按制造或加工食品时加入量（以质量计）的递减顺序一一排列。产品配料表显示，上述“小鹿蓝蓝”鸡内金山楂饮（125mL/盒）中，配料表前几位依次是水、发酵山楂汁（≥19%）、浓缩苹果汁，鸡内金粉（鸡内金、麦芽糊精）标注的添加量为48mg/100mL，这意味着一整盒该产品中的鸡内金粉含量仅为0.06克。
▲“小鹿蓝蓝”鸡内金山楂饮产品信息。 电商平台截图
与该产品类似，上述“谷养韵”古方四神饮（30毫升×10袋），配料表主要成分依次是水、胡萝卜浓缩汁，标注的山楂浓缩汁、山药、茯苓、藿香等成分添加量均为2%。“香港大药房有限公司-茯苓山楂鸡内金饮品”产品信息显示，其配料表成分依次是饮用水、低聚果糖、异麦芽酮糖醇、山楂浓缩汁、苹果浓缩汁、青梅浓缩汁，其后才是鸡内金粉、陈皮粉、茯苓粉等药食同源成分。其中，鸡内金粉、茯苓粉标注的每袋（10mL）添加量分别为67mg、60mg，即一盒（10mL×10袋）该产品中总计仅含有0.67克鸡内金粉、0.6克茯苓粉。
▲“谷养韵”古方四神饮产品信息。 电商平台截图
有商家甚至公开提醒，一些贴牌或代工产品追求极致超低成本，配料表首位是水、果汁，鸡内金等有效成分含量低，效果微乎其微。一些鸡内金饮，配方首位是水（占80%），85%以上都是果汁，鸡内金含量不足1%。
邓勇认为，从食品毒理学和食品安全的角度看，食品中添加的食药物质应在一定的剂量范围内才能起到良好的生理保健作用，添加量太少起不到食药物质应有的作用。如果相关产品以苹果汁或山楂汁为主要原料，仅概念性添加药食同源成分，通常无法起到商家所宣称的调理脾胃等作用。
陈自佳也表示，药物的剂量临床中会根据孩子的病情和年龄去调整。一般而言，像山药这类性质较平和的药物，可能会用到每付10克到15克，成人可用至30克。如果作为普通食品原料加入饮料中，含量较少的话，其作用可能不明显。
中国农业大学食品科学与营养工程学院副教授朱毅提醒，饮料或果汁类产品披上“四神汤”等传统药食同源“马甲”，需警惕其中的含糖量，且饮用果汁不等于食用新鲜水果。水果在加工成蔬果汁或者干燥成粉的过程中，会导致部分营养素丢失。同时，加工成果汁的过程中还会使糖分（部分碳水化合物）游离出来，对血糖影响较大。
产品营养成分表或商家提供的信息显示，上述山楂鸡内金饮品、四神汤饮料中的单位碳水化合物含量普遍在9g/100mL以上。其中，“卓正儿康”山楂鸡内金饮品的碳水化合物含量为77.8g/100mL。此外，上述小鹿蓝蓝、谷养韵、纯葵、协和京品相关饮品中的单位碳水化合物含量也不低，每100克或100毫升中的含量均在15克以上。
鸡内金、“四神”成分添加量不明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在名称中强调“鸡内金”或“四神汤”等成分的饮料产品，并未在配料表中标注相关成分含量。
产品配料表显示，上述“卓正儿康”山楂鸡内金饮品（55mL/瓶）中添加的主要成分依次是浓缩山楂汁（添加量35.6%）、水、浓缩苹果清汁。茯苓粉、鸡内金粉分别位列配料表的第五位、第九位，且未标注添加量。据客服答复，该产品中鸡内金粉含量为275mg/瓶，即0.275克。另据中医人士解答，山楂汁与中医药概念里的山楂存在区别。
除该产品外，上述“纯葵”山药茯苓四神汤、“协和京品”山楂鸡内金本草四神饮产品配料表中，均未标注山药、茯苓或鸡内金等成分的具体含量。上述纯葵旗舰店客服称，其“四神”有关成分具体配比属于商业机密，无法公布。协和京品旗舰店客服则称，没有具体成分配比，“（配料表）成分越靠前含量越高”。此外，由某平台窝小芽旗舰店销售的一款“窝小芽”儿童苹果四神养养汁、小碗良食旗舰店销售的一款“小碗良食”山楂四神汤，也未标注中医药里四神汤核心成分芡实、莲子、山药、茯苓的添加量。
根据现行GB 7718-2011《食品安全国家标准 预包装食品标签通则》规定，如果在食品标签或食品说明书上特别强调添加了或含有一种或多种有价值、有特性的配料或成分，应标示所强调配料或成分的添加量或在成品中的含量。如果在食品的标签上特别强调一种或多种配料或成分的含量较低或无时，也应标示所强调配料或成分在成品中的含量。
2025年3月发布的新版《食品安全国家标准 预包装食品通则》（2027年3月16日实施）则明确规定，在食品标签上特别强调添加或含有一种或多种配料或成分，应采用在配料表中明示或附加文字说明的形式标示该配料或成分的添加量或在成品中的含量。食品中的配料或成分若在食品名称中提及，应标示其相关配料或成分的添加量或在成品中的含量。在食品的标签上特别强调一种或多种配料或成分的含量较低或无时，也应标示所强调配料或成分在成品中的含量。
专家：不建议长期给儿童吃消食类药物
四神汤、山楂鸡内金是否适合所有瘦弱或有消化问题的儿童？
朱毅认为，药食同源的山楂鸡内金、四神汤，在传统理念里有“消食化滞”“健脾”的说法，对偶尔积食、短期食欲不振的人，可能有一定缓解作用，但解决不了“干吃不胖”的核心问题，比如长期热量摄入不足、蛋白质缺乏，或者像乳糖不耐受、慢性肠炎这类器质性消化问题。这些情况要针对性调整营养结构，甚至医学干预。
“我们不是特别建议给孩子一直吃消食的药物。”陈自佳分析称，比如有些家长觉得孩子总是反复积食，口气重，舌苔厚，就让他一直吃鸡内金和山楂。但如果一直吃这些消食的药物，脾胃反而可能“偷懒”不运化。要解决孩子反复积食的问题，需要健运脾胃，脾胃功能好了才不会反复积食。
另据厦门市中医院微信公众号2022年10月发表的一篇文章，四神汤是中医著名的健脾祛湿食方，以茯苓、淮山、莲子、芡实四味药材为主要预料熬制而成。四神汤虽好，但不适合所有人群食用，包括便秘、腹胀人群，阴虚和实热人群，以及生理期女性，孕妇、糖尿病患者则应少服或慎服。
对于鸡内金等，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微信公众号2025年2月发文称，鸡内金是雉科动物家鸡的砂囊角质内壁。杀鸡后取出鸡肫趁热剥下内壁，洗净，干燥，生用、炒用或醋制用。药用鸡内金具有健胃消食等功效，但平素脾虚无积滞者需慎用。
值班编辑 王丹妮 古丽 实习生 王雷佳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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